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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多元觀點】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中的方法論立場及其創見 ──代序

 

黃俊傑

本文作者為臺灣大學講座教授兼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、教育部國家講座、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合聘研究員。

 

一、

 

      臺灣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的李俊男經理告訴我,徐復觀先生的巨著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即將重新排版發行,我非常高興。但是,李經理希望我為這部書的新版寫一篇序文,我深感惶恐。近半世紀前向徐先生請示學問的往事浮現心頭,歷歷在目。幾十年來,徐先生的諸多巨著給我深刻的啟示,至今感念在心。我就以這一篇讀書報告,權充本書的代序。

 

 

二、

 

      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這部書完成於1962年,徐先生剛到東海大學任教不久,時年58歲。這部書析論古代中國思想家的人性論,全書共十四章及三篇附錄,勝義紛披,確屬巨構。這部書中的論述展現鮮明的方法論立場,尤其是以下這兩點:

第一,本書析論古代中國思想中的人性論,特重「發展」的觀點。徐先生在本書再版序中說:[1]

 

思想史的研究,也可以說是有關的重要抽象名詞的研究。但過去研究思想史的人,常常忽略了同一抽象名詞的內涵,不僅隨時代之演變而演變;即使在同一時代中,也因個人思想的不同而其內涵亦隨之不同。本書在方法上,很小心的導入了「發展」的觀點,從動靜的方面去探索此類抽象名詞內涵在歷史中演變之跡;及在演變中的相關條件;由此而給與了「史」的明確意義。

 

這一段話是徐先生畢生從事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論立場。徐先生認為,思想或概念都處於歷史脈絡或語境之中,恆處於演變的過程,所以本書第一章就批判清儒及傅斯年(1896-1950)等人將思想史問題等同訓詁學或語言學問題的研究方法。徐先生在《中國藝術精神》一書的〈自序〉中,有一段夫子自道之言,他說:[2]

 

年來我所作的這類思想史的工作,所以容易從混亂中脫出,以清理出比較清楚地條理,主要是得力於「動地觀點」、「發展地觀點」的應用。以動地觀點代替靜地觀點,這是今後治思想史的人所必須努力的方法。

 

徐先生所強調的「動地觀點」、「發展地觀點」,是一種「脈絡化」(contextualization)的研究方法,將所研究的思想或概念,都「脈絡化」於歷史情境之中,也「脈絡化」於思想或概念所從出的經典的「全體」與「部分」的詮釋的循環之中。徐先生在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中又說:[3]

 

我們所讀的古人的書,積字成句,應由各字以通一句之義;積句成章,應由各句以通一章之義;積章成書,應由各章以通一書之義。這是由局部以積累到全體的工作。在這步工作中,用得上清人的所謂訓詁考據之學。但我們應知道,不通過局部,固然不能了解全體;但這種了解,只是起碼的了解。要作進一步的了解,更須反轉來,由全體來確定局部的意義;即是由一句而確定一字之義,由一章而確定一句之義,由一書而確定一章之義;由一家的思想而確定一書之義。這是由全體以衡定局部的工作。即是趙岐所謂「深求其意以解其文」(《孟子題辭》)的工作;此係工作的第二步。此便非清人訓詁考據之學所能概括得了的工作。

 

徐先生啟示我們:只有掌握了思想與概念在諸多層次的脈絡中的循環與發展,我們才能進入古代思想家的心魂,才能做到如孟子(371?-289?BCE)所說的「以意逆志」,才能做到如莊子(399-295 BCE)所說的「得魚忘筌」,「得意忘言」[4]。 我過去在《東亞儒學視域中的徐復觀及其思想》(臺北:臺大出版中心,2009年)一書中,所說的徐先生思想史方法論中的「整體論的方法」與「比較的觀點」,其實都可以在他自己所說的「發展的」(evolving)方法論立場中獲得勝解。

 

      第二,徐先生研究中國思想史特別強調「追體驗」的方法,他在本書再版序中說:[5]

 

中國的先哲們,則常把他們所體認到的,當作一種現成事實,用很簡單的語句,說了出來;並不曾用心組成一個理論系統。尤其是許多語句,是應機、隨緣,說了出來的;於是立體的完整生命體的內在關連,常被散在各處,以獨立姿態出現的語句形式所遮掩。假定我們不把這些散在的語句集合在一起,用比較、分析、「追體驗」的方法,以發現其內在關連,並順此內在關連加以構造;而僅執其中的只鱗片爪來下判斷,並以西方的推理格套來作準衡;這便是在立體的完整生命體中,任意截取其中一個橫斷面,而斷定此生命體只是如此,決不是如彼;其為鹵莽、滅裂,更何待論。

 

 

徐先生所強調的這種「追體驗」的研究方法,主要是著眼於中國思想的特質,他說:[6]

 

中國的思想家,係出自內外生活的體驗,因而具體性多於抽象性。但生活體驗經過了反省與提鍊而將其說出時,也常會澄汰其衝突矛盾的成分,而顯出一種合於邏輯的結構。這也可以說是「事實真理」與「理論真理」的一致點,接合點。

 

徐先生不僅在本書中常常「追體驗」古人的心志(例如對周初「憂患意識」的析論),他在所著《中國藝術精神》一書中,對莊子藝術精神世界的探索,更可以被視為「追體驗」方法的具體落實。徐先生所謂「追體驗」的方法,近似20世紀英國歷史哲學家柯靈吾(R. G. Collingwood, 1889-1943)所謂的 “re-enactment”[7], 都強調將古人古事在研究者的心中加以重演,使主客交融,古今如相會於一堂。在這種「追體驗」工夫的運用之下,徐先生的思想史研究就不再是冷冰冰的「概念的遊戲」,而是有血有淚有生命的思想與人間的現實搏鬥的歷史。以上這兩點,是我們讀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這部書時,可以特別注意的徐先生的方法論立場。

 

三、

 

      這部書雖然只聚焦於古代中國思想中的人性論,但全書各章創見紛披,發人之所未見,其重要的原因在於徐先生治思想史但不廢考據工作,本書附錄三篇可以看出徐先生在古典文獻所下的工夫之深,使他的思想史研究取得了紮實的基礎。

 

 

      本書第二章論周初宗教中人文精神的躍動,第三章論春秋時代以「禮」為中心的人文世紀之來臨,第六章論孟子之以心善言性善,都是極具創新的見解,也得到後來許多學者的追隨與發揮。

為節省篇幅,我想只指出徐先生在這部書中最具卓識的一項創見,就是「憂患意識」的提出。徐先生說: [8]

 

周人革掉了殷人的命(政權),成為新的勝利者;但通過周初文獻所看出的,並不像一般民族戰勝後的趾高氣揚的氣象,而是《易傳》所說的「憂患」意識。〔……〕憂患意識,乃人類精神開始直接對事物發生責任感的表現,也即是精神上開始有了人地自覺的表現。

 

徐復觀先生指出,「憂患意識」是長期的歷史過程所形成,並不是少數政治領袖如周文王或周公憑空創造。徐先生將「憂患意識」置於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加以理解,將「人」當作活生生參與生產勞動的人,而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隱士。徐先生對「憂患意識」的析論,使我想起戰後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(Jean-Paul Sartre,1905-1980)在1946年所發表的〈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〉[9] 演講中,所提出「存在先於本質」的馬克思主義式的命題。徐先生在這部書中常常有意無意之間透露他的人性論立場。徐先生的思想史學與儒學研究,乃至於他以「在悲劇時代所形成的一顆感憤之心」[10] 對20世紀現實政治的批判,都與他的人性論立場有不同程度的關係。

總之,徐先生這部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,既是一部考據與義理融而為一的思想史著作,又是一部寄寓他對中國文化的未來所懷抱希望的作品,正如徐先生在1966年詩云:「豈意微陽動寒谷,頓教寸木托岑樓」[11], 這部書在1960年代海峽兩岸反中國文化的特定時代氛圍中,實有徐先生深刻的用心與祈響!

 

黃俊傑

敬撰於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

2014年6月19日

 

參考文獻

本文係作者為徐復觀先生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新版所撰之序文,新版由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於2015年印行。

 

[1] 徐復觀: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(臺北:商務印書館,1969年再版),〈再版序〉,頁2-3。

[2] 徐復觀:《中國藝術精神》(臺北:臺灣學生書局,1967年),〈自序〉,頁7。

[3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(臺北:臺灣學生書局,1975年),引文見頁113-114,頁116亦發揮上述看法。

[4] 郭慶藩著,王孝魚點校:《莊子集釋》(北京:中華書局,2004年),下冊,頁944。

[5] 徐復觀: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,〈再版序〉,頁3-4。

[6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頁2。

[7] R. G. Collingwood, The Idea of History (Oxford: Clarendon Press, 1946), p. 228;另參見中譯本,R. G. Collingwood著,黃宣範譯:《歷史的理念》(臺北:國立編譯館,1991年),頁232。

[8] 徐復觀:《中國人性論史‧先秦篇》,頁20-21。

[9] Jean-Paul Sartre, “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,” in Walter Kaufman ed., 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yevsky to Sartre (London: Meridian Publishing Company, 1989), pp. 17-55。

[10] 徐復觀:〈自序〉,《徐復觀文錄選粹》(臺北:臺灣學生書局,1980年),頁2。

[11] 徐復觀:〈悼念蕭一山、彭醇士兩先生〉,收入《徐復觀雜文‧憶往事》(臺北:時報文化出版公司,1980年),頁202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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