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ome 首頁 navigate_next 出版品 navigate_next 歷年院訊 navigate_next navigate_next navigate_next 蔣年豐教授對後現代思潮的吸收與批判

蔣年豐教授對後現代思潮的吸收與批判

 

張展源

 

建國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專任副教授

  蔣年豐教授(1955-1996)逝世至今已滿二十年,由於其所涉獵之哲學領域非常廣闊,要能真正掌握並進而討論或批評其哲學論述並不容易。然而他的著作因其自身之素質與深度,自然會吸引讀者加以閱讀,相信其影響會逐漸擴散。   

  本研究僅聚焦於介紹蔣教授對於法國後現代主義哲學思潮的接觸、吸收與批判,相信讀者從本研究可以一窺蔣教授的用心與抱負。   

  〈地藏王手記〉是蔣年豐個人思想的重要表達,它呈現出蔣教授多樣而深入的學識與思想。[1]不過,雖然名為〈地藏王手記〉,這本札記所表達出的思想,嚴格說來,並不是「很純」的佛教信仰,而是一種混合式的思惟,主要是揉合了佛教與儒家思想,也融合了一些道家、道教思想,以及尼采(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,1844-1900)、海德格(Martin Heidegger,1889-1976)、懷德海(Alfred North Whitehead,1864-1947)、傅科(Michel Foucault,1926-1984)、德希達(Jacques Derrida, 1930-2004)等西方哲學的成分,尤其還有藏傳佛教的影響,因而構成了一個相當龐大而複雜的思想建構,而蔣年豐稱之為一種「地藏學派」的思想。   

  但是,〈地藏王手記〉中多所論述法國後現代主義諸家,如沙特(Jean-Paul Sartre,1905-1980)、傅科、德希達、德勒茲(Gilles Louis Ren? Deleuze,1925-1995)等人,雖然表面上批評的文字較多,然而事實上蔣教授也受到這些人的影響。本文擬從他受影響以及他對其批評的兩個面相略做探討。

 

一、蔣教授對後現代主義的吸收

 

  首先,蔣教授自稱是一個「後現代的儒者」,[2]便可看到後現代主義對他的影響。從〈地藏王手記〉中的論述也可看出後現代主義對他的影響。如

 

地藏王啟示的是什麼呢?一言以蔽之,祂是後現代的神祇。祂讓我們面對了現實世界的真相:地獄、惡鬼、畜生。在《地藏經》上所描述的各種地獄相,其實並非死後的世界,而就是我們所處的五濁惡世。地獄充斥著各種威嚇人的權勢,人的存在必然落在權勢的網絡之中。所以人之存在注定涵具著地獄相。在現實社會中,握有權勢的人往往以壓迫或折磨他人為樂,這便是地獄相。……既是地獄,人何以要存處其間呢?因為人永遠是社會性的存在,唯有在社會網絡之中,人方能滿足他的利與欲。人是逐利與遂欲而過活的,沒有利與欲的驅迫,一切社會活動都將減緩。人之逐利常常表現為惡鬼相,人之遂欲則常常表現為畜生相。如此說來,任何存在社會的人都涵具著地獄相、惡鬼相,以及畜生相。這便是地藏王所揭示的五濁惡世中的眾生相。(1節)。

 

  值得一提的是,蔣年豐特別標舉出人性之中的「欲、勢、利」的三個面相,其實應當是反映出當代西方後現代思想中的人性觀對他的影響。後現代思想家比較不從人的光明自覺之理性的角度看待人性,而比較從人的非理性、黑暗的層面,即人性中的欲望、權勢、利益的角度,看待人性。蔣年豐認為,在欲方面,弗洛依德(Sigmund Freud,1856-1939)、德勒茲刻劃甚深;勢方面,尼采、傅科刻劃甚深;利方面,馬克斯(Maximilian Emil Weber,1864-1920)、沙特刻劃甚深。(20節)著實而論,一個傳統的儒者的人性觀應該不是這副模樣的,而應當強調良知、四端之心、性善等等。這或許是何以蔣年豐自稱為一個「後現代儒者」的原因之一吧!   

 

另外,他說:

 

在欲勢利支配的社會,我們常常只是把仁義道德當作名義、藉口、工具。所以,作為一個社會存在者,在熙來攘往之中,我們對仁義道德的感覺最像是浮光掠影。這意味著仁義道德有點虛幻性。我們似乎是拿它當門面,以追逐欲勢利。(5節)

 

  一個傳統的儒者怎麼會把仁義道德看成如此負面呢?這裡或許也是瞭解蔣年豐自稱為「後現代儒者」的一個線索,因為這些論述都可以看出後現代思潮中的人性觀對他的影響。

 

二、蔣教授對後現代主義的批判   

 

 

  但是,蔣教授真正的抱負是要批判後現代主義,引領人們走出其衰頹之中。他說:「所謂後現代,衰頹是其精神內涵。」(2節)另外,他說:「精神的死病與主體的潰爛是當代哲學的基本情調,涵括了齊克果(Søren Kierkegaard,1813-1855)、尼采、海德格、沙特、佛洛依德、拉康(Jacques-Marie-Émile Lacan,1901-1981)、白代野、傅科、德希達和德勒茲等等(杜斯托也夫斯基[Fyodor Mikhaylovich Dostoyevsky,1821-1881]、卡夫卡[Franz Kafka,1883-1924]、卡謬[Albert Camus,1913-1960]的文學作品也是充滿這種基調)。」(32節)

 

  他進一步述說後現代主義諸家的哲學內涵如下:

(一)論傅科

 

  傅科的世界乃是一個:權力擠壓-殘缺零碎-行屍走肉-怨謗廢棄的世界。(20節)

 

蔣教授還有專節介紹傅科如下:

 

關於傅科,其思想發展可分三期。《詞與事》的傅科看似馬克思或尼采,實乃海德格之路數。不過,他關切的是知是論述中的主體,及其終結。我們不僅可用結構主義的角度來看待傅科,也可用存在主義的角度來看待之。

 

之後的傅科看似尼采,實乃韋伯。或者說,此時期共存著「尼采式的傅科」與「韋伯式的傅科」。在前者,理性是負面的;在後者,理性是正面的,但兩者有共同點:權力是創生性的。這時候的傅科關心的是理性體制下的主體。理性知識的權利所造就的零碎殘缺的主體是他的著重點。

 

逝世之前的傅科關心倫理學,關心「自我關照」,企圖建立「新主體」。《詞與事》可說是反倫理學的,晚期的傅科卻欲重建之。但晚期的傅科沒有想到尼采的「超人」也可轉化成新主體。(35節)

 

他還拿尼采與傅科做比較:

 

夸父與蚩尤的身體,殘敗的身體,化作山川草木,無止的怨懣。尼采似夸父,傅科似蚩尤。夸父是戴奧尼斯的狂野不羈,蚩尤則是對「知識—文明—權力」的敖桀不馴。(36節) 在尼采哲學中,剛健自強與雜亂狂野混而為一。傅科只知尼采哲學中的雜亂狂野,不知其中的剛健自強。「自制中的自強」是各大教的積極貢獻。這一點尼采與傅科都未充分認清。但傅科晚年有此自覺。(37節)

 

論傅科,也同時論德勒茲,如下:

 

傅科欣賞德勒茲,因為後者看到人的畜生相,乃是以行屍走肉之身,以精神分裂的樣態,在欲海中流蕩,寄生於社會。(20節)

 

(二)論沙特   

 

  蔣教授熟讀沙特著作,並曾發表多篇論文談沙特。此處他說:

 

細觀沙特的世界,他所刻劃的人乃是:餓鬼爭食-貪利拜物-幽靈游魂-離經叛道。這樣的人儘管享有某種程度的自由,但卻也是一種失魂落魄的行屍走肉。(20節)

 

(三)論德希達  

 

對於另一位後現代大師德希達,蔣教授則批評如下:

 

行屍走肉的意旨在德希達的哲學中亦有,只是他善於巧飾。他將人之存在的問題轉成文本的問題。事實上,他的文論(Grammatology)關涉到心與神的問題。在中西哲學,文心與神跡都是相通的。德希達的哲學,一言以蔽之,乃是:文心魅影-幢幢往來-虛無哀喪-槁木死灰。在這裡,神跡變成魅影。神跡的洋洋如在被德希達看成是魅影的幢幢往來。這個「往來」即存在於「意符延異」之中。「延異」(differance)包含一、言詮湊泊之下的對立差異(difference),二、言詮把持之下的延擱留滯(deference)。德希達的厲害之處在於,以概念言詮去統括所有形上的事物,如此一來,心與神也成為概念言詮;而只要是概念言詮便有對立差異相,也有延擱留滯相。換句話說,任何概念言詮都落在延異運動之中,在其中幢幢往來。

 

依德希達,有延異,必有光影,必有紋跡(trace)。由意符之延異而見文心之紋跡,乃是德希達的玩弄光影。他即在玩弄光影中,解構一切文本。他所憧憬的「書寫」(writing)乃是一種「揮灑」(writing)。他是在玩弄光影中,揮灑自如。但德希達的揮灑是一種「無光無聲的揮灑」,拒絕了心光與人聲。但人聲可拒絕,心光卻不可拒絕。同理,文本可解構,文心卻不可解構。如依儒家之見,文心可雕龍。龍的紋跡最曲折繁複,但並非一覽無遺。看不到的即是文心,這是不落概念言詮的,不能解構。(21節)[3]

 

對於德希達哲學的批評其實是蔣教授的重要哲學工作,在別處他還論述甚多:

 

德希達所進行之解構,其真正對象是「文心」,他認為文心是positional absence,不應是positional presence。(在這一點上,他與維根斯坦是一致的。)但他忽略了心可有三種呈現:poetic presence,bodily presence,performative presence。 依儒家,在poetic-bodily-performative presence與positional absence之間是無所謂解構的。在王陽明的「四有教」與「四無教」之間也是無所謂解構的。這是因為儒家的學問都是在概念言詮之外體驗呈現的,故免除了名相執著與破除名相的往返。(22節)

 

若依照引文最後一句看來,禪宗的體悟與實踐也是在概念言詮之外體驗呈現的,所以也是不能被解構的。

  蔣教授進一步指出,西方哲學中有五種「理境」也是不能被解構的,他說:

 

德希達的解構在西方哲學的領域內似乎所向披靡。但在這個領域內,即有五種理境卻是無法解構的:

晚期維根斯坦所代表的「游息理境」。

梅洛-龐帝所代表的「形色理境」。

利科所代表的「文史理境」。

康德所代表的「法象理境」。

懷德海所代表的「神妙理境」。

……

就像理性是浮光掠影,理境也是浮光掠影。事實上,是由心光紋理而建立了理性與理境。德希達的錯誤在於不知此浮光掠影有源頭之活水使然,又在於不知此浮光掠影之中自有各種紋理,依之可建立人文原則。(23節)

(四)總論後現代諸家

  蔣教授總括後現代諸家如下:

 

尼采:憤世者。

傅科:怨世者。

沙特:叛世者。

德希達:玩世者。(29節)

 

在別處,他說:

 

下列三人的反人文,我們可以說:

一、沙特喜歡老鼠的激情,

二、傅科喜歡野狗的自由,

三、德勒茲喜歡蟑螂的快活。(33節)

沙特、傅科與德勒茲乃是三大幽冥大師。在地藏王眼中,他們是鬼王,看到的是五濁惡世裡的眾生相。(20節)

 

蔣教授在最後甚至用「群魔亂舞」來批判後現代諸家:

 

地藏學派將海德格收伏是很重要的。這麼一來,我們可以逆轉後現代的反人文主義。人文主義的重建是從海德格走向黑格爾。在這之中,後現代的群魔亂舞必須予以平定,而當代哲學的理性論者、現象學家、解釋學家的見解也獲得肯定。(71節)

 

最終,蔣教授是要人們走出後現代思潮的樊籬,他說:

祢[地藏菩薩]帶我們從楊朱出發,渡過沙特式的叛逆,傅科式的怨棄,德希達式的頹廢,航向孟子的念念浩然,天心流行。(45節)

 

同時,他說:

 

地藏王如何渡化「後現代的蟑螂們」(人)﹖(34節)

  這個對人在後現代影響下的意象確實耐人尋味。

三、蔣教授的哲學抱負──新人文主義的建構   

蔣教授的地藏信仰進一步帶領他建構了一個「地藏王風格的人文主義」,或者是「新人文主義」。

  首先,為什麼是「人文主義」呢?因為後現代的思潮中充滿了「反人文主義」的色彩。他說: 地藏學派便是要在行屍走肉的世界中建構新人文主義。我們不滿意於尼采、海德格、傅科之反人文主義。我們要在行屍走肉之間找到心光紋跡,作為新的人文精神。(19節)[4]

 

接著,他說:

 

地藏學派的旗幟是「新人文主義」。其內容是:

一、心未死,主體可立。

二、人未死,理性可立。

三、神未死,形上學可立。(14-1節)

 

在「主體可立」方面,蔣年豐宣稱,人有三種主體:一是道德主體,二是知識主體,三是法政主體。道德主體有三重:良知的道德主體、理性的道德主體、功利的道德主體。知識主體有雙重:先驗的知識主體、經驗的知識主體。至於法政主體,它只有一重。先驗的知識主體與理性的道德主體是直通的,經驗的知識主體與功利的道德主體也是直通的。(14-2節)值得注意的是,蔣年豐強調他的「心未死,主體可立」是就良知的道德主體而說的。

 

在「理性可立」方面,蔣教授說:

 

地藏王是音容宛在之神,棲息於我的浮光掠影之心。我心的源頭活水自祂而來。此活水在欲勢利的紛擾世界中蜿蜒曲折,隨著五濁惡世而滉漾,故有浮光掠影。但並非隨波逐流,浮光掠影之中自有紋理。依此紋理而有三理性:管治理性安頓眾生的地獄相、建制理性安頓眾生的惡鬼相、昇華理性安頓眾生的畜生相。依此紋理而有五理境:游息理境讓眾生怡然安居、形色理境讓眾生眷戀世界、文史理境讓眾生體會文史義涵、法象理境讓眾生尊重理則、神妙理境讓眾生體知形上四方。(24節)

 

我們看到,蔣年豐所稱的「三理性」是指:管治理性、建制理性、昇華理性。眾生的地獄相以營造權勢為主,故需要管治理性加以制衡;眾生的惡鬼相(佛教常用的字眼是「餓鬼」,饑而不得食之苦鬼)會導向追逐利益,故需要建制理性來建立制度以規範之;眾生的畜生相會表現為遂求欲望之滿足,故應由昇華理性加以引導提升。

 

  在「形上學可立」方面,他指出了一條形上學重建的路徑。他說:

 

在「心未死,主體可立」與「神未死,形上學可立」這兩大課題上,地藏學派直接面對Kojeve、拉康、馬爾羅、德希達的思想。換句話說,我們就是要在心之浮光掠影上建立主體,在神之音容宛在上建立形上學。從德希達之「浮光掠影」到羅近溪之「浮光掠影」,便是道德主體之建立。從列維那斯之「音容宛在」到斯賓諾莎之「音容宛在」,便是形上學重新立足之道。(14-1節)

 

  另外,我們從他的筆記中也看到了他對形上學重建的另一個說法:

 

形上學重建的問題是如何從「Nietzsche-Heidegger-Derrida」 重建形上學的問題。 此時是洋洋如在之神,浮光掠影之心的問題了。 (〈蔣年豐教授遺稿補編〉,38節)[5]

 

從以上的概述,我們可以看出,蔣年豐所構思的新人文主義,其規模是恢弘而遠大的。這裡濃縮了他對當代西方哲學的理解、吸收與批判。他有一個恢弘的抱負,在他的地藏菩薩的信仰背景下,發心重新建構主體、理性、人、神與形上學。總而言之,他是要向後現代的頹廢與反理性之精神對抗,並導正之。

 

四、蔣教授對儒釋道三教的調和

  現在,我們要從蔣年豐的新人文主義走向他的地藏學派的宗教向度,即他所稱的「地藏三寶」──悲願四方之心、清淡溫潤之身、齋莊中正之行。蔣年豐說,「地藏學派的思想便是從『人間三相』轉至『地藏三寶』」,而前述的「人文八理則」會在此過程中被揭示出來。」(62節)如此看來,「地藏三寶」的觀念在蔣年豐的整個〈地藏王手記〉一文的思想建構中佔有一種「終點」的角色與地位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蔣年豐的哲學思惟也是朝著一個實踐的向度走去。他不僅要從學理上去分析建構,也要從宗教或實踐的層面去落實他的思惟。

 

  首先,「悲願四方之心」。這句話應當不是簡單地解釋成「對東、西、南、北四方的眾生具有悲願之心」,「四方」一詞應有更深的涵義。這裡是借用了海德格「四方」(the fourfold)的觀念而加以轉化的。(61節)海德格在一篇“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”的文章中提到,人之安住於住宅之中便自然地將天(the sky)、地(the earth)、神(the divinities)、人(the mortals)四者聚合在一起,亦即天、地、神、人構成了一個整體的四個面向。[6]那麼,「悲願四方之心」應如何去理解呢?無疑地,地藏菩薩是對一切有情眾生(四生十類)具有極大的悲心(拔苦之心為悲心),且有極深的宏願(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)。地藏菩薩的悲願對象是涵蓋所有的天人(神)、人類、阿修羅、畜生、鬼類、及地獄的六道眾生。因而,信仰地藏菩薩的行者自然也應當學習菩薩的悲願精神,而當對上述眾生懷有悲願之心。

 

  不過,嚴格說來,在佛教徒的修持中,通常是不對「天」、「地」有所悲願的。因為佛教關心的是輪迴中的「有情」眾生,而天與地在佛教說來是屬於「器世間」,亦即是眾生賴以生存的條件或器具之一,是無情的,佛弟子不需對之有所悲願。但是,若我們把海德格使用中的「天」與「地」轉變擴充為「生存於天地之間的一切生命」,而將「神」擴充解釋為包括佛教所說的尚在輪迴之中的天道中的諸神,則蔣年豐將地藏菩薩的悲願與胸襟用「悲願四方之心」來描述應當是相當貼切的。

 

  但是,信仰者畢竟是有欲、有情的生命,要有適度的轉化與過渡,才能臻至純然的悲願的聖境,所以,蔣年豐提出了「清淡溫潤之身」以及「齋莊中正之行」的觀點,他說:

 

地藏王啊!我們的行屍走肉之身,會老、會病、會死。但在未死去之前,這個身軀卻是有欲之身,也是有情之身。我們以清淡溫潤與齋莊中正來培養祢,培養祢悲願四方之心。在培養悲願之心的同時,我們也以清淡溫潤轉化我們有欲之身,以齋莊中正轉化有情之身。的確,悲願四方之心、清淡溫潤之身、齋莊中正之行是一貫的。(62節)

 

這段引文顯示:蔣年豐用「清淡溫潤」是要轉化此身之欲的,用「齋莊中正」是要轉化此身之情的。他用清淡溫潤形容此身,有學者指出,是沿用道教的用語。[7]至於「齋莊中正」,或許是中庸之道原則下的情感表達,而較屬於儒家的教理表達。所以,「地藏三寶」似乎有調和儒釋道三教的用意,也不免讓人認為蔣教授的地藏學派是一個綜合性的思想建構。

 

  值得注意的是,蔣年豐認為這地藏三寶的三大原則,基本上是取之於儒釋道三家的,但也是通於世界各大宗教之基本教義的。所以他說,「地藏學派不只是哲學上的學派,而且是一般人生活上即可奉行的宗教。是的,地藏三寶便是後現代的宗教信仰。」(62節)不過,稍後他也說,「地藏學派是新學派,但並不是新宗教。它只是用新的學理撐住儒釋道三教。這三教能撐住,則其他宗教,諸如藏密、回教、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也都可一併撐住。」(62節)

 

  雖然前面提到,蔣年豐說「地藏三寶」可以撐住三教,但在別處,蔣年豐只用「儒佛生命」來述說「地藏三寶」,而放下了道家或道教。他說:

 

「悲願四方」是佛儒滿足海德格之渴求而提出來的道德宗教原則。「清淡溫潤」與「齋莊中正」是旗下的輔助原則,統稱為「地藏三寶」。 儒佛生命與地藏三寶是互相涵納的。能守地藏三寶,即具有儒佛生命;能表現儒佛生命的,即暗含地藏三寶在內。只不過,「儒佛生命」是動態地說,而「地藏三寶」是靜態地說。(75節)

 

其實,道家或道教在蔣年豐的思想中並不具有關鍵的地位,他甚至曾嚴厲地駁斥過莊子。[8]

 

五、地藏學派的內在結構

 

  實際上,蔣教授的地藏學派是儒學為中心。蔣教授稱,地藏學派是第三代的批判理論,以地藏王風格的儒學來回應當代哲學思潮。在新人文主義之下,進行理性重構;又在理性重構之下,進行歷史唯物論之重構。(42節)[9]

 

  若仔細閱讀〈地藏王手記〉,我們便會發現,蔣教授的地藏學派的宇宙論以張橫渠氣化論為主軸,(72、73、75節)不相信有極樂世界存在,(50節)不相信彌勒菩薩會來此世界成佛,(45節)對佛教的「緣起性空」不完全贊同(一切因緣皆是氣,如何空之呢?)甚至說「釋迦與老莊在孔子兩旁側立」,(73節)對於輪迴觀提出不同觀點,不接受魂神再生的觀念,以懷德海的攝受理論來談輪迴。(64節)因此,蔣教授的觀點離真正的佛教見解是有很大距離的。

 

註釋

 

[1] 〈地藏王手記〉目前刊行於兩個地方:一是《東海哲學研究集刊》第三輯(1996),頁5-55;另一是刊於《地藏王手記──蔣年豐紀念集》(楊儒賓、林安梧編),南華管理學院(現南華大學)哲學研究所出版(1997),頁3-86。這兩個版本的差異是:東海大學的版本把蔣年豐親手劃掉的一節刊載出來(第十三節),南華大學的則是未將此節刊出。本文係依東海大學版本標註節數。

[2] 請見附錄照片,「後現代的儒者,我以巨大的地藏王的身影走過歷史。」這句話見於蔣教授平日常讀誦之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前頁。

[3] 本引文之德希達用語原未附英文,係筆者依〈蔣年豐先生遺稿四則〉補上。該文刊於見《東海哲學研究集刊》第六輯(1999),頁297-373。

[4] 蔣教授何以認為海德格是「反人文主義」,這似乎相當費解。或許是因為他認為海德格的哲學不能真正建立起理想的人文主義吧。蔣教授說:「整個海德格哲學可以說是『沒有道德意識的性命之學』。在儒家看來,仁心即是四方之安宅,天地神人安居棲息之地,也可說是一切存有的安宅。故儒家必大尊此仁心。」,「總而言之,在儒者看來,海德格不知孔子的『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』。從倫理學或社會哲學的角度著眼,海德格知神,但不知聖;知人生,但不知民生。」他還列舉出十二點,說明海德格不如儒家之處。(參考第16節)

[5] 見《東海哲學研究集刊》第七輯(2000),頁263-272。

[6] Martin Heidegger, Poetry, Language, Thought, tr. Albert Hofstadter (New York: Harper & Row, 1971), pp. 143-161. 值得注意的是,這裡的神是複數的,是多神的。

[7] 請參閱李宗定:〈蔣年豐地藏學派「佛心道身而儒行」與道教〉,《揭諦》17(2009),頁1-24。

[8] 在〈蔣年豐教授遺稿四則〉中(刊於《東海哲學研究集刊》第六輯(1999),頁297-373)我們可以看到他對《莊子》做了如下的批評:「《莊子》、《韓非》、《金瓶梅》,三大廢棄之書(頹廢與喪棄)」(頁316);「《莊子》、《韓非》、《金瓶梅》之頹廢與喪棄之下,而又逢Nietzsche, Adorno, Foucault之所難,則有『行屍走肉』之身。」(頁315)

[9] 請參閱附錄二蔣教授筆記手稿。

 

*本文係本院訪問學者成果報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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